混乱（1）
电梯门一打开，她就走了进来，高跟鞋在花梨木地板上踩出高贵的声音。她穿着一件藏青色打底衫，外套一件军绿色风衣，北方的秋天昼夜温差大，她会根据气温的改变而及时调整身上的衣物，以免感冒着凉。玻璃门敞开着，淡雅的宫灯悬挂在深色木质吊顶下，中间是一层空气，流动着动物园的气息，浓烈而刺鼻，刘冬梅很想拿起锤子将西边的一面玻璃墙统统砸掉，将大自然的清晨请进来，好好清洗一下这个空间里的边边角角。走进玻璃门，她迎面撞见一群札手舞脚的动物，被关在办公桌围成的笼子里。
“早上好，刘姐！”性情温顺的迷你马在咀嚼昨夜里买下的汉堡，经过微波炉的加热，虽然口味有些失鲜，但对工薪阶层来说，这顿早饭已经相当奢侈了。看到刘冬梅对他点头，他露出憨厚的笑容。刘冬梅看到在他那红的牙龈和白的牙齿之间，青的草和黄的秸秆被拒绝成米粥的形状，伴随喉咙的一个抖动，食物滚下了食道。
一头留学归来的独眼鲨鱼，在打电话咨询未分叶空脑症的治疗方法，他失眠之后的眼白里挂满血丝，已经连续三个月业绩剃光头，他面临着整容费与失业的双重困境，苦恼地将头靠在墙角，看到刘冬梅走来，他将头抬起来：“早，刘姐！”每周刘冬梅都要对他进行一对一的话术培训，可他的业绩始终不见起色，就好像他对那些客户说的一直都是外语一样，或许真正应该对他进行培训的是心理医生兼财神爷。
从饮水机背后走出一只头大颈短的棺材兽，她瞪大了圆圆的眼睛，张开长长的嘴巴问候走来的刘冬梅：“刘姐来啦！”刘冬梅走路带风：“早啊，晓彤！”她亲切地打过了招呼，坐到座位上以后，看到晓彤摆动着细长的尾巴，缓缓走向电脑桌，华夏国际的地板上响起滚石般的隆隆震声。
那只羽色纷繁的红腹锦鸡又在对着镜子补妆，她将别人吃早饭的时间都用在涂唇彩上，她将别人用在改善生活的钱都用在穿衣打扮上。看她后颈上红飞翠舞的披肩、看她金丝黄色的水貂帽、看她衣服上橘黄色的斑点、看她钻蓝色的衬里、看她棕白色的皮包，看她的赤橙红绿青蓝紫，完完全全一个大写的“俗”字！刘冬梅脱下外衣披在靠背上，拿起杯子去接水，碰到红腹锦鸡的羽毛了，她一手抓起领子抚摸：“呀，你这衣服哪里买的，这么好看！”“嘿嘿，刘姐，我在穿衣App上自己定制的。”“难怪我在商场里怎么没见过这种衣服呢！”刘冬梅笑着坐回去，“这衣服真适合你，我们都撑不起这么多颜色来！”她在心里说：“简直就是个鸡毛掸子！”
那只山魈来上班了。上周郊游的老员工里只他一个人不参加，他和许多人都不说话，这里没他的同类，他性情暴躁，同客户打电话的时候一言不合便捶桌子、摔杯子，清洁阿姨平均一周要在他的桌子周围清理两次玻璃残渣，“不如你换纸杯吧？”坐在斜后方的花豹提议说，他有些受够了左腿三日两头要经历的那种劫难：弄湿鞋袜和裤腿尚且不说，偶尔还会有飞溅而来的碎玻璃割破皮肤。“唔……”山魈默许了他的建议，第二天一早带来了一提纸杯，倒满热水晾在桌子上，在与客户闹掰后他伸手捏破了纸杯，开水溢出他的手腕，倒灌在桌子下的主机箱里，幸好及时拔掉了插销，没造成什么不可挽回的后果，但山魈的这台电脑要拿去修理，“你提的鬼建议！”，为此山魈和花豹差点大动干戈，被斑马和黑虎劝开了，自那以后，凡山魈坐的地方，方圆两排以内的电脑都空置在那里：他被群体隔离了。
“刘姐，平时不都按点来嘛，今天咋子变得勤快了？”那头皮糙肉厚的水牛走来了，将他狭长的头额伸到刘冬梅眼前，“今天出门化了妆叻！”
“潘游徳，你说我哪天不化妆了？”刘冬梅故作生气地质问他，“这么大岁数了，不化妆哪里敢出门呢！”
“哪个说你老？我一直以为你是纯天然的皮肤呢……唉，一进到屋子里就热！”他用手背拭了一把汗，将外套脱下来，露出一个套背心的膀子。“说真的刘姐，你鉴定会那天给跳段舞助助兴，那咱的成交率一定哗哗地往上涨！”
刘冬梅打开音乐视听软件，播放一段达斡尔族民歌《心上人》：“来段这个怎么样？”
“可以噻，我老潘来者不拒！”
刘冬梅摊开一只手，做出要钱的姿态：“那演出费你老潘也给报销一下！”
水牛抖了一下短小的耳朵，似乎在驱逐蝇虫，他伸出手夹住刘冬梅的手掌，上面那只手轻轻**：“我老潘来请岂不糟蹋你的标准了，这个得监事来。”
刘冬梅将手抽出来，在水牛的前腿上狠狠拍了一巴掌：“你也就那点能耐！一天到晚地掉链子，真不知道怎么长大的？” “吃奶长大的噻！” 水牛蹭着外面那只动物的背往里走，他发现了红腹锦鸡：“吆，一夜不见你换了一层皮啊！”红腹锦鸡给了他一个白眼：“你才换了一层皮，一层猪皮！”“我是在夸你噻！你这身衣服看上去像只野鸡，锦团花簇的。”“你才野鸡哩！”红腹锦鸡愤怒地打断水牛伸过来的手，“哎呀，别碰脏了我的衣服！”
红大袋鼠率领一群宝宝将音响搬到后面的桌子上，插好电源，她从口袋里掏出手机，与设备连通，然后用前肢那条细小的爪在屏幕上敲击起来，一个鸵鸟将脑袋埋在沙漠里的功夫，励志流行乐的歌声就像跳动着的美洲红鹮，以一团团热烈的火焰点燃了办公室高昂的激情：“想飞上天和太阳肩并肩/世界等着我去改变/想做的梦不怕别人看见/在这里我都能实现/大声欢笑让你我肩并肩/何处不能欢乐无限/抛开烦恼勇敢的大步向前……”都站起来了，列好阵队等候斑马的检阅。动物们都不喜欢斑马的声音，就像雁子在鸣叫，和他的形象颇不匹配；但没有哪只动物不喜欢他走路的姿势，周身密布着较宽的黑条纹，在你的眼前晃来晃去，有一种七彩旋转灯的功效，你很容易被那些流动图案所吸引，仿佛一只牛虻叮在了上面，天旋地转不辨南北。他就这样在过道里走着，说着激励人心的话，又说着鉴定会来日不远，大家要有火烧眉毛般的紧迫感，让交易额突破一个新的高度。“越努力，越幸运，天上不会掉馅饼，全靠双手去奋斗！”他最后说，“每个部门，上台写下今天自己的目标，不达目标，誓不罢休！”
一部考拉写下目标：40批；
二部棕熊写下目标：45批；
刘冬梅挺直腰背走上台，挥笔写下了60批。她自己今天的状态不错，而且部门人数也最多，又有水牛这样的实力派，拿下这个目标理应不在话下。
“散会！”
饲养员走了，动物园开始了一天的营业：动物们使尽浑身解数引起游客的注意，水牛咬一口岸上的叶子，缓缓走进池塘，在绿水间扑腾、打滚；山魈眦着他那色彩斑斓的鬼脸，纵身跃上岩石，张开血盆大口；豚鼠从笼子的这边走到笼子的那边，不时抬起三角形的小嘴，不时嘟起花瓣状的耳朵，她的小巧、她的绒毛无不勾起游客的怜悯，他们将鲜花和水果从窗口里丢进去；长颈鹿有其响亮的招牌，他是长着豹纹的骆驼，但他既不是豹，也不是骆驼，他长长的颈伸向高空，可以够到杏仁桉树的叶子；刚果孔雀通体泛着深绿的青铜色光泽，他先是在园子里悄无声息地散着步，等到外面聚集的游客越来越多，突然间他打开尾巴，紫蓝色的羽毛、鲜红色的颈部、白色鬃毛的顶冠、褐色的虹膜一下子全部涌现，俘虏了所有的观看者……“人家真是三年不开张，开张吃三年！”关于刚果孔雀的拿手好戏，刘冬梅是满腹疑团：就开屏那点把戏，是怎么让游客百看不厌的？
